如何治愈一顆破碎其實我很懂你的心孤獨的心？

曾奇峰

原題《被治療成壹個人》

大自然像壹個巨大的實驗室，永恒地運轉(zhuǎn)著各種試驗的過程。到目前為止，她已經(jīng)將100多種元素以不同方式和不同的數(shù)量組合在壹起，在地球上制造出了約100萬種動物、50萬種植物以及無數(shù)的微生物。

人是大自然這個實驗室制造的最精致的產(chǎn)品。到目前為止，如果僅僅從猿人出現(xiàn)的時間開始算起，制造人的實驗最少也已經(jīng)持續(xù)了20萬年。有如此久遠的歲月在身后襯托，還有相對于其他創(chuàng)造物的優(yōu)越在眼前展現(xiàn)，作為壹個人實在是壹件愉快的事情。

但事情遠遠不止如此。壹個更為重要的事實是，人這件產(chǎn)品還在制造中，還沒有變成“成品”，也許永遠也不可能變成成品，而且沒有壹個人可以活到看見自己所屬的物種變成“成品”的那壹天。每個人實際上都知道這壹點，所以每個人都不會滿足于自己作為“半成品”的狀況，所以每個人都想在有限的生命中超越進化的自然進程而提前變成“成品”，按照尼采的說法，就是變成神。從人類有文字記載的歷史看，沒有壹個人真正地變成了神，變成了怪物的卻無以數(shù)計。怪物的產(chǎn)生倒是真有奪造化之功的味道，但這個物種卻不僅不是成品，連人這種半成品都不如。

大自然實驗室的制造過程，或者說人的進化過程，充滿著艱辛和苦難。其慘烈之狀尤甚于鐵礦在烈焰中被冶煉成鐵、再冶煉成鋼。這些難受的記憶，會隱藏在我們目前還不清楚的某些基因上，壹代壹代延綿不絕地傳下去。千萬年下來，也不知道積累得有多厚了。

背負著進化的傷痛，又懷著成為神的夢想，兩面夾擊之下，做壹個人真是壹件不容易的事。釋迦牟尼大約是知道人類的這壹困境的，所以他告誡眾生說：人成即佛成。

應(yīng)對做人的困境，大約有兩種線索可尋。壹種是，由于遺傳的和小環(huán)境的影響，應(yīng)對方式經(jīng)常呈現(xiàn)家族式傳承的特點。也就是說，在同壹個家族里，上壹輩的應(yīng)對方式，會被下壹輩繼承。典型的例子是各種心理障礙的家族遺傳傾向。《叔本華的治療》這本書中，叔本華顯然就傳承了她母親的應(yīng)對方式。

另外壹種應(yīng)對方式與血緣形成的家族無關(guān)，但卻與“思想的家族”有關(guān)。思想的家族指的是，壹群沒有血緣關(guān)系的人，因為某種共同的、能夠相互之間分享的對人生的態(tài)度而走到壹起，并且采取相似的方式，來應(yīng)對作為壹個人的焦慮。書中的菲利普和叔本華，實際上就同屬壹個思想家族。我們無法知道，是因為菲利普有著跟叔本華相似的經(jīng)歷，就借用了叔本華現(xiàn)成的功夫來防御，還是因為他先借用了叔本華的功夫，然后就變得越來越“叔本華化”了。我們知道的是，貳者相互加強是肯定的。

在每壹種思想周圍，都聚集著壹些用這樣的思想武裝了的人。這些思想具有魔術(shù)般的強勢，先入為主地占據(jù)這些人的精神世界，并扮演著整個精神世界的支柱的角色。思想雖然只是智力的副產(chǎn)品，但卻能讓人生死相許。這些人以為這些思想可以讓他們更好地活著，但實際情況是，這些思想讓他們已經(jīng)提前死了——因為人活著的最大的特點是具有人的情感和人的關(guān)系，而這些思想，幾乎從任何意義來說，都是隔離情感和隔離關(guān)系的。

這有這本書為證。菲利普為了擺脫欲望的控制，求助于叔本華，結(jié)果變成了只有思想的怪物。在朱利斯的治療小組中，他壹開始扮演的是被叔本華“治好”了的角色，并試圖用類似的方式幫助別人。遺憾的是，沒有人喜歡他，他自己也沒有真正遠離痛苦。后來，在他的作為人的情感，準確地說是作為壹個普通男人的情感被激活之后，叔本華的思想大廈坍塌了，壹個真正的人誕生了。

人既然是大自然的創(chuàng)造物，就不可能超越大自然事先設(shè)計的方案。壹個人能夠做的，僅僅就是在大自然預(yù)設(shè)的方案內(nèi)，盡可能活得好壹些，或者說盡可能活得像個人。不管是由于家族傳承的焦慮的壓力，還是成為神的愿望，都是需要我們?nèi)淌艿?；忍受的結(jié)果，還是老老實實地做人：吃人吃的東西，干人干的事情，愛人之所愛，恨人之所恨，等等，等等。

是人，卻不安于作為人，實在是人的壹大特點；鳥就不會不安心作為鳥。心甘情愿做人，真的是談何容易。好在世界上還有心理治療這等事。套用康德的話，“從永恒的角度說”，心理治療的目標就是使來訪者接受作為壹個人的現(xiàn)狀，具有人的情感和人的關(guān)系。

我壹直都夢想寫幾本心理小說。讀了亞龍的《叔本華的治療》，感覺他在我面前樹立了壹座大山，既沖擊了我的自信，又刺激了我的攀登欲。這實在是壹本杰作。小說壹開始就把壹切都設(shè)置在死亡威脅的背景中，作為主人公的治療師只有壹年的生命，這就使整個氛圍都變得極有張力。然后情節(jié)在變化的時空、跌宕的情感、錯綜的關(guān)系和貌似深刻的思想中展開。我壹般讀小說是很快的，但讀這本書卻快不起來，因為害怕錯過了每壹寸文字的滋味。本書編輯王素琴說得更有深層心理學的味道：舍不得那么快讀完。

我們在美國的上海朋友童慧琦因為壹個讀書小組的活動，曾經(jīng)與亞龍每周見面壹次，讀他正在寫作中的書，談閱讀的體會和感想。她記錄了壹些他們的活動內(nèi)容，十分令人神往。但愿在不久的將來，中國的心理治療界的專家們，也能把他們的學問以心理小說的形式，跟其他專業(yè)人員、尤其是跟普通讀者分享。